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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章 儿女们的恨意(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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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不死哑着嗓子懊悔道:“瑶儿,我对不起你们娘俩,当年失手打死你后,我就知道我命不久矣,我将药铺留给了管家,请他为我料理后事,不到十日,我一头青丝变白发,就追随你们去了……

“我知道,你肯定认为我活该,我是活该,我来到黄泉后,本打算跳了那忘川河,让厉鬼毒蛇撕碎了我,可是转念一想,我罪孽深重,不如多多行善,为你们四人积福,爹什么都没有了,只有这一身还算可以的医术。

“我投靠鬼王,四处行医救人,不求回报。多年前,鬼使找到我,说我的善业足以让我享十世荣华安康,可是我拒绝了,我恳求判官将这些福报都给你们。如今,你娘已经连着两世都是一品诰命夫人,你弟弟的两世都是状元郎,你姨娘……也是平安终老,你若转世,也定是富贵公主命。

“这是我,唯一能补偿你们的,爹还会继续行医救人,不求你原谅,只求你们四人……能化解仇恨,万世平安。”

丝瑶安静地抽泣,她母亲两世都是诰命夫人,这是最让她欣慰的。

刘半仙挤眉弄眼道:“行了,先不说你爹有什么错,你可是亲手杀了你弟弟和你姨娘,错是长辈们犯的,你结束了他们的生命,本身就给自己加重了罪孽,如今,你心心念念的娘亲在人间过得好,也全是你爹的功劳,你就原谅他吧。”

丝瑶反问:“功劳?偿还的亏欠,美其名曰:功劳?我欠弟弟和姨娘的,我认,他们若要来讨,让我魂飞魄散我也没有半句怨言。

“可是师父,这一切都是谁造成的,我不能恨他吗?就因为他是我爹,不管做了什么伤害我的事,我都得原谅?就因为他悔过了,也弥补了,我就得原谅?连恨都不行……我心中的伤痛谁来给我医治了?凭什么连恨他都是罪过?

“我跟我娘挨饿的时候,抱在一起取暖的时候,娘半夜里吐血的时候,他都在小妾那里享福呢。父爱?我这辈子就不知道什么是父爱,最难的时候是我跟娘一起熬过来的,如今,还需要他那点虚情假意?你以为他行医救人是为了我们?我呸!他不过是为了让他自己的良心好过点儿罢了,装慈悲给谁看?”

周不死闻言跪在地上失声痛哭。

刘半仙第一次看到声嘶力竭的丝瑶,他并没有责怪,而是苦心地劝道:“师父不是要你一定原谅你爹,而是希望你能放下仇恨,最终也能放过自己。”

丝瑶沉默片刻,闷声走出了府。

刘半仙扶起周不死,道:“这丫头心不坏,今儿听到她娘亲在人间过得安好,心里指定高兴坏了,这结啊,你们父女俩慢慢解吧,总会有解开的一天。”

周不死难过地摇了摇头,心道:“过了这么多年,女儿的恨意依旧不减,这恨怕是永无绝期了。”

他礼貌地送走了刘半仙,兀自悲伤。

黑蝉与女罗默默离开,不再打扰这位鬼医。

宅邸的西面有一个大园子,园子里到处都是盛开的彼岸花,目光所到之处,皆是红艳艳一片,妖娆绝美,如梦似幻。

黑蝉漫步在花海中,一言不发。

女罗以为他思念灵芊儿了,挽着他的胳膊说道:“我忽然想去看看那丫头了,咱们去忘川河吧。”

黑蝉轻叹了一口气,淡然地说道:“我想起了一些事,一些本该被我忘记的陈年旧事。”

女罗很聪明,当即猜出他是想到自己的家人了。

黑蝉是怎么死的,又是怎么当上鬼王的,女罗从来没有问过,也不敢问。

她对黑蝉的爱,是卑微到极致的。

借着刚才发生的事,女罗婉转地问道:“夫君,你说父女之间还有这样深的仇恨吗?即便是血亲。”

“岂止是父女,母女也有。”

黑蝉走上木桥,忘川河水从桥下缓缓流过,映出了他模糊的身影……

“我是庶子,我小娘和正室同时产子,正室生了儿子,我小娘生了女儿,受尽了那毒妇的嘲讽。从此我小娘对这个女儿便不闻不问,后来妹妹贪玩打碎了那毒妇的白玉花瓶,她不依不饶,在府上闹出了很大的动静……”

黑蝉深深叹了一口气:“这世上没有最毒的人,只有更毒的人,我小娘为了让那毒妇消气,便将妹妹丢到妓院供人享乐。那年妹妹才十岁,你说,我妹妹会原谅她生母吗?”

女罗心道:“你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你的过去,这些事,怕是连灵芊儿也不知道吧,你这是对我敞开心扉了吗?”

女罗暗自欣喜,又问他:“你没有为你妹妹鸣不平吗?”

黑蝉道:“妹妹的初夜被老鸨偷偷卖给了当朝跋扈的将军,她接着便不堪受辱上吊自尽了。我回府后先杀了那毒妇和我小娘,接着就屠了那将军的满门,连小婴儿也没放过。后来,整个城中的护卫军都涌了进来,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杀了多少人,只记得进府的时候是白天,死的时候是黑夜……

“所以我一入黄泉,便是鬼王。我仍旧没能放下这份仇恨,回到人间,将那妓院里的人杀了个干净,我小娘和那毒妇每转一世,我便在她们还是婴儿的时候就杀了她们,直到我去灵山见到了芊儿后,才停止了报复。”

女罗道:“夫君怕自己黑暗的一面被她看到,她会厌弃你吗?”

黑蝉点点头。

女罗道:“能成为鬼王,本来杀戮就重,她明知道这一点,也一样很喜欢你呢。”

黑蝉顿了一下,眼中的怒火褪去,随后铺满了一层柔和:“我理解这女鬼,也理解芊儿,我带给芊儿的伤害也很大,她就算知道了我娶你的苦衷,也还是不会原谅我。”

女罗想到那张气鼓鼓的小圆脸,莞尔一笑:“爱的深,才会恨的深。”

黑蝉也莞尔一笑:“也可能是因为不甘心,人的心是很复杂的,恨里掺杂的东西也各不相同。”

女罗挽着他的胳膊说道:“不管夫君对女罗做什么,女罗都能原谅。”

黑蝉将冰冷的手覆在了她的手背上,微微低头问她:“你看着也就比周先生的女儿大几岁,花一样的年纪……”

“人的命数,都在阎王的账本里,哪是凡人能掌控的?不管是九五至尊的帝王,还是呱呱坠地的婴儿,时辰到了,不都得来这黄泉路上走一遭嘛。”

“小小年纪就看得这么透彻,看来你在阳间没少吃苦。”

 “众生去阳间不就是为了吃苦还债吗?”女罗轻声一笑,顽皮地问道,“莫非,夫君想知道我的过去?”

黑蝉面不改色,淡然地回道:“想。”

如果一个人想了解你的过去,参与你的未来,那么他一定是爱上你了。

女罗不敢奢望黑蝉会爱上自己,只希望他的心里除了灵芊儿以外,能留一点空地给自己就好。

一点点就好。

“我爹是山贼头头,手下有一百多个亡命徒,我娘是被他抢来的‘货’,因为我娘漂亮,他打算玩痛快了再高价卖给青楼,谁知,这一痛快,就痛快了半年。

“山贼日日过着刀口上舔血的日子,最冷漠也最无情,我娘冰雪聪明,以柔克刚,最终成为了匪窝里的第一个压寨夫人。他带着我娘四处奔走,哪里有商队,他们就去哪里狩猎。”

“我出生后,我娘把我看得很紧,连我爹想多跟我亲近亲近都不行,后来有一日……”

女罗放开黑蝉的手腕,垂着眼帘,弯腰拾起一株彼岸花,将如丝的花瓣一根一根扯下,扔入了水中。

不一会儿,花瓣就被河水冲走了。

黑蝉问她:“你爹变心了?纳了妾?”

女罗摇了摇头:“一日,他们抓到了一个形迹可疑的人,那人经不住拷打,说出了实情,原来他是收了人家金银,来这里寻人的。我娘听说此事后,来到关押那人的破屋子里,与那人说了几句,就猜出了找她的人,是她的郎君。

“整整十七年,这个男人一直对她念念不忘,我娘决定带我逃出匪窝,结果被我爹识破,将我们关了起来,一晚,他醉醺醺的来找我娘,问她是不是不爱他?可笑,人家本来是恩爱夫妻,生生被你拆散,怎么可能爱你?后来吵着吵着,就吵到了我的身上……

“我并不是这个土匪的亲生女儿,我娘嘲笑他不能生,是个替别人养孩子的傻憨憨,他恼羞成怒,要当着我娘的面强了我,后来被闻声赶来的二当家拦住了。

“半夜,我娘对我说,人都是有弱点的,就像我的养父,看着冷血,实际最缺爱,给他点柔情,就能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,还有二当家,早就觊觎大当家的位置了,还对我娘有非分之想,通过二当家,我们或许能暂时转危为安。

“果然,二当家很快就上钩了,联合底下的亡命徒宰了我养父,正准备跟我娘拜堂的时候,我亲爹就带人杀了过来。匪窝成了一片火海,到处都是刺耳的刀剑碰撞声和惨叫声。慌乱中,我也不知是被什么人砍伤了,最后死在了我亲爹的怀里……”

女罗转身望着黑蝉,甜甜一笑:“他的眼睛跟你很像,目光看似冷漠,其实隐藏着一股坚毅和深情,是我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。”

黑蝉慢慢走到女罗身边,一手环住她的腰,一手托住她的下颚,深深地吻了下去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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